一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喜欢“秋菊”这两个字。缓缓发声,轻轻地读,瞬间感觉有丝丝缕缕的香气飘来。
秋菊来赴宴,满满的一席。平瓣类、匙瓣类、管瓣类、桂瓣类、畸瓣类,配有艳黄、娇粉、淡紫、洁白,色香满满啊!
这样的一席,想想竟充满诗意,不由得莞尔。谁设宴招待的呢?而且邀请的全是菊,满席香。
我开始雀跃起来,宴席备了什么酒、什么点心、什么茶?
百日菊、波斯菊、玛格丽特菊、墨菊、蓝目菊、大丽菊、万寿菊、黑心菊、乒乓菊,都来了吧,它们会怎么交流?百日菊会向情窦初开的波斯菊表达爱意吗?它们初见时会拥抱吗?它们的跨国恋会遭受家人的反对吗?
尤其是那些立体的花瓣,赋予菊花无限的新面孔,越看越有韵味。每一种菊花看得久以后,便会慢慢地幻化成另一样东西。它们有的像意大利通心粉,有的像云南面线,颜色对比强烈,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你看,将头发尾端梳成小卷的菊花,恰似一位秋波流转的仕女向你款款而来。最为多情的是有着旗袍花纹的菊花,带有古典的颜色,仿佛把身上的抽丝织成布帛献给心上人。
幻化的物象接踵而来,再采用独家配方,将它们秘制成你想要的味道,一桌丰盛的佳肴由此诞生。你与美丽的时光把酒言欢,灵魂深处氤氲着香气,人间至味不过如此。
踏足在这场宴席里,你耐心地印证着各种美味,去探索,去思考,去品尝,去消化。远远近近的菊花,含情脉脉地看着你,相看两不厌。瞬间,唇齿间的幽香随心底的暖意袅袅升腾,让人的心境如同一张洇开的宣纸。
当你大饱口福之后,你会觉得这场宴席已经成了记忆库中的一位故人了。
有没有秋风使者抚琴,有没有秋水伊人吟《秋风词》,有没有秋月姑娘倒茶?
盘里、碟里、茶盏里绘有菊花图吗?缪谷瑛、谢公展、吴树本三位国画大师的菊花已迷醉整个秋天了吧!
纵有千千万万,不如一缕秋菊香。如此这般想象了一番,才又觉得,是我,是我在心里设了这一宴。
二
一到秋天,家乡的七岭山上开满了野菊花,色彩明艳,气韵浓浓,层层叠叠的花荫深处,仿佛有一曲清歌飘荡。它们不学群葩附艳阳,也不随黄叶舞秋风,辽阔的远意里弥漫着遗世独立的高洁,让人观之可亲。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菊香并不浓烈,淡淡悠悠,却沁人心脾。菊香也不甜美,清清爽爽,不媚俗,却在萧瑟的晚秋中独自流芳。香成清清爽爽的往事,让烟火红尘有诗情,在唐风宋雨里笔共意扬;香成明明朗朗的流年,让缱绻岁月有画意,在天宽地阔里墨随心舞。
风拂斑斓,月摇缤纷。七岭山静静地品读着菊的清香。秋的盛宴便也潇洒开场。有诗曰“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父亲尤其爱菊,每当这个时节,他总会带我到七岭山走一趟,漫山遍野的菊花营造了我们内心的好风景。兴致来了,我总会把三五朵菊花插在头上当饰品,整个人便充盈着好闻的菊香。秋阳斜照,戴着菊花头饰的影子印在背后的草地上,那么沉静,那么美好。
菊花有脚,重重踩在了父亲的心上。父亲遇见菊花就会即兴作一些不着韵的诗。他看着眼前的一幕,缓缓而道:采一朵最颤的菊花/一只金蝴蝶就停留在女儿的刘海/菊花啊,是你的芬芳撑起了大山的脊梁。不论何时何地,父亲都能应景赋诗,接着他又说道:如果大地上第一场雪来了/菊花啊,你燃烧的火焰/可否温暖我冬日的梦境。
父亲有一颗丰盈的诗心,心上的每一滴水都是最好的墨,任由心灵的地盘泼洒时光的青涩画卷,没有章法却处处弥香。
父亲站成一尊雕像,认真地端详着每一朵菊花,他与菊花对视,看到了菊的纹路,沟壑丛生,不忍卒读。这就是菊花的路,从生到死,菊花的身上有高山,也有低谷。我有些居功自傲于自己的发现,父亲却仍然出神地望着那些菊花,一言不发。
深秋的田野,菊花在寒风中挺立,刻印在七岭山画册的封面上,被清风吟诵出的旋律里,有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闲适,有着“满城尽带黄金甲”的浪漫。
田野里开放的菊花,以那淡淡的香,召唤一个在秋风中伫立的人,招待一场秋菊唤客香满席的光阴。
三
翻开秋菊的记忆。曾有一个瓷杯,父亲唤它“慈悲”。白底已染上岁月的烟尘颜色,大量的留白处,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小朵菊花。菊花因“开得太久”而不再那么鲜艳。
瓦屋纸窗,灯光如豆。七岭山的甘泉和菊花邂逅,便有了茶的韵味。那些参与味道酿制的,不仅仅是温度,还有虫鸣、犬吠,还有如霜的月色。屋子里氤氲着的茶香,汩汩冒出幸福的烟火。父亲坐在窗前,把爱意融入茶里,便是人间美景。他的影子支撑着灯光的舞蹈,脸上露出了笑容。此时的屋子像嵌入一幅以秋菊作底的水墨画。
父亲轻啜一口,满口腔清香荡漾。也许你要问,喝茶何必在窗前,在幽室之内,昏灯之下,都可以的呀。其实,父亲于窗前喝茶,要的不是仪式感,而是给自己开一扇心窗,让更多的光亮照进生活。
“菊”这个字很有意思,应是人间草木,又细细一看,下面的“勹”里有个“米”,好像是说,给我们燃烧的灵魂设了一桌宴席。是的,菊香袅娜,让四时风物掠过,晕染成一片高洁之气。
始于草木,止于芳香。一杯清茶,便是父亲美好的人生一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