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准确地说出我的出生之地,在一个人头攒动的场合。这事发生在许多年前。她夸张的表情和语气如闪电般击中我,在身边同事惊讶地瞪大眼睛的同时,我无比激动,站起来紧紧握住她的手。那一刻,“故乡”,无疑是这世上最好听的名字。
那年冬天,那个远离故乡的城市一直阴沉着脸,先是没完没了不大不小的雨,后来就是一场接一场的雪,树上残留的少量树叶被风吹落。虽然那个临时办公室里暖气充足,但客居异乡的孤独却没有取暖器。
隔着一张长条桌,十几条覆叠的手臂,高高举起的报名表遮挡着他们的身体,在这些纷繁白纸片的烘托下,这个说穿我身份秘密的人如一朵花,徐徐绽开。从此我接下来度过的日子再没那么冷那么难熬了,即便因加班太晚,不得不跟女同事们在一间没有窗户的黑房间里睡了一夜;即便第二天又是大雪,下班时骑着自行车摔倒,差一点滑到电车下面;即便自卑、忧郁和多疑依旧包裹着我的心。很快,当浩荡的春风融化了冰雪,高楼后面的日光重新冉冉升起,我极其笃定地告别了城市的剧场、电影院、电车、商场、胡同里的宿舍。坐在归乡的客车上,心里充满了快乐和释然。
回乡,回乡,回到我出生的地方去,从那一刻起,这个声音一直响到今天。
我们都是故乡枪膛里射出来的子弹,沿着既定的线路飞落到或远或近的地方,在那里,我们勤勉生活,积极自律,努力成为更好的人。而风驰电掣的时间,以及责任、担当乃至频繁的苦难,不停地唤醒我们记忆中的故乡,那个“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生命桃花源,人世间最初和最终的安心处。
我的朋友在知道自己的抱养身份后,开启了几十年漫长的寻根之旅。乃至她还去过越南、缅甸等邻国,仅仅因为养父母曾在那里短暂地生活过。她在意每个人对于她外貌的评价,捕捉每一句比如你长得像哪里人这样模糊而不确定的讯息。她茫然地游走在国界线之间,她相信,自己会找到生命的源头,那个包裹着她无尽乡愁的地方。
我的爱人一直在为没有回过那个叫作黄墩后的村庄而遗憾,但随着父辈作古,他对故乡的念想就剩下了这个熟悉的名字。交通日渐便利,信息日益发达,他在愈来愈深的惦念和愁绪中,愈来愈减弱着自己回去的念想。写下《洛丽塔》《微暗的火》《说吧,记忆》等作品的纳博科夫,一生都在以流亡者的身份自居,在作品中不厌其烦地思念故乡,回忆童年,缅怀自己所失,深深陷入乡愁之中。他明知自己永远不会再回故乡,但还是时不时在意识中假设,用一个假护照,以外国游客的身份回去看看在乡间的老宅,且沉浸在这种假设中乐此不疲。陆游在《夜闻杜鹃》中那句“故山犹自不堪听,况半世、飘然羁旅”读来让人不觉泪沾衣襟。时间中,一切都在发生变化,人渐渐老去,故乡越来越小,导致人与环境之间的距离日渐疏离,而我们表达出来的世俗之爱也越来越轻飘,与其在现实的漩涡纠结,哪如在无人察觉的自我意识中,独自寻访、发现和存留离失的老家,享受因故乡之梦的难以企及而日渐浓厚的乡愁?
我常常幻想平行空间的存在,无论现实故乡多么与愿望相悖,一想到在另一个空间,它依旧葆有原初的样貌,安静、淳朴,心中瞬间涌上美好而难抑的情愫。田埂上缓缓游走的老牛,紫荆花扩散的浓郁香味,屋檐下燕巢里叽叽喳喳的叫唤,河沟里零散的鸡群。当夕阳缓缓降落,浓稠的光晕让温河变成一条金色的河流,飞跃的小鱼溅起成串的水珠,惊走盘旋的鸟雀。有人戴着破边的草帽,蹲在河边洗手。母亲们喊我们回家的声音,悠长而沉厚,慢悠悠荡上门口的树梢,又沿着村庄参差的屋脊,传入耳中……
可以肯定,每个人的一生,都是在一边于异地生存一边回望故园、渴望走出的同时也渴望回归的纠结中过完的。我们用记忆营造出一个专门盛放故乡的空间,一个小心珍藏不忍触碰又无法摒弃的空间,一个转瞬即逝同时又永世长存的空间,一座无形无相的乡愁博物馆,一个只能独自游览和掀翻的私密之地,一个盛放着故乡的温度和光芒、色彩和情致的记忆之境。更多的时候,故乡就是舌尖上那个随时会蹦出来的名字,一个独属于乡土的、属于源头的、属于自我的、带着标记的、苦涩而伤怀的名字,一个无法替代的名字。河流变浅滩,草木渐成川,星与云,尘与土,万物生长。我们出生的那个小村庄,也会成为万物之一,被日渐茂盛的现实吞噬,渐渐缩小,变淡,或许有一天,它最终会消失在地图蜿蜒起伏的线条当中,被更多的山川河流所替代。但似乎也是没关系的,因为,故乡的名字,像一方印戳,已深深地刻在我们生命的幕墙,在绵延的时间长河中,散发着隐忍而恒长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