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漾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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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文涛
 ·翠 姑
~~~□任云花
2022年07月08日 星期五 出版 新闻网首页 | 版面概览 | 版面导航 | 标题导航 | 旧电子版 | 旧版原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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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 姑
□任云花

  故乡的老街坑洼不平的,看上去像是一个在阳光下晒太阳的老妪,安静的样子就像是享受着从山腰漏下来的一条窄窄的阳光。街两边的灰瓦上,一丛一丛的狗尾巴草恣意地生长着,近乎有些疯狂。在我的记忆里,有个叫翠姑的女人一直生活在这条街。

  在我记事的日子里,常常会看到翠姑踮着半裹半放的脚,在院子里进进出出,忙忙碌碌地守着一家人,做饭、做针线活、洗衣裳。她穿着灰色的对襟褂子在阳光下晾晒浆洗好的衣裳,肥皂的香味扑鼻而来。那时还是小孩子的我竟然盼着她每天浆洗衣裳,盼着肥皂的香味来慰藉女孩子爱香的嗅觉、爱美的天性。这清香淡雅的香味弥漫了我整个童年。

  如今,老街已经很老了。沿街的老门楼显露着岁月的斑驳,青砖的墙缝隙间有些杂草荣了又枯,街角的石头缝也是草儿探头探脑的窗户,但是,每次无意间停下脚步,无意的一缕缕目光掠过的时候,许多年前的时光竟然会似春天的草儿,一寸一寸地变得年轻,然后一个人儿从恍惚到清晰,竟然渐渐地鲜活起来。原来在记忆的深处,我一直都没有忘记过这个叫翠姑的女人,这个和祖母一样疼爱过我的女人。

  翠姑常常来家跟祖母拉家常,不管是夏天的晚上,还是别人打盹的晌午,祖母和翠姑有时候纳鞋底,有时候搓麻绳。一个个故事就在一根根长长的麻绳里复活。在那一串长长的故事里,我听到过翠姑锦衣玉食的时光,也听到过落魄与苦难的煎熬。原来她是从解放太原的滚滚硝烟中跟着逃难的人来到这个小山村的。翠姑本来是太原城里大户人家的闺女,这中间经历的艰辛就和她说话时的声调起伏一样跌宕,也像路边的尘土一样纤小而细碎,感觉只要风一拂过,就落在了翠姑的大衣襟上,角角缝缝都是。

  当残酷的战争和苦难的日子远去以后,翠姑脸上的笑容真切而满足。

  翠姑嫁给了村子里一个识字不少的落魄的“酸先生”。村上的人都说翠姑长得很漂亮,只有“酸先生”配得上她,也只有“酸先生”不把她当别人嘴里的漂亮人,打心里当她是自己的屋里人。在我的记忆里,在翠姑的屋子里,我的嘴巴总会被塞一块甜掉人牙的冰糖。据祖母说,冰糖是“酸先生”用副食号票托人买的呢。在我的印象里,“酸先生”总是一副秃顶的模样,明晃晃的脑壳就像晚上的电灯泡一样。那下巴长着的浓密的长胡子微微卷曲——这倒像个书生的模样。

  其实,最像书生的是他鼻梁上的那副拴着线绳子的眼镜。

  别人和他说什么话题,他都是慢条斯理的,一副无关痛痒的模样,只有提到翠姑,他才会开口。这时的他,声调舒缓,像一块沉默而坚硬的岩石,被花草挤开了一道缝隙,有了春色和暖意。

  可是,村子里的人总是会背地里悄悄地议论翠姑。小时候的我,只相信翠姑是从大地方过来的人,是个通文识字的人。在她的屋里,我曾经听过她背一些优美的诗章——小时候不懂得韵是什么,只是觉得朗朗上口;我也无意间看到过她在烟盒背后写的字,尽管是用铅笔写的,有些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了,但还是能够看出它们很是工整。因此,好奇心厉害的我常常去翠姑的屋里,缠着她给我讲一些趣事,痴痴地望着她,看她的眉眼也是顶顶舒服的一件事情。听她那外乡人的声音比我们村子里的妇女们温软而甜润,也是一种舒服的体会。这种难得的一读一听的氛围竟然把我的童年浸染得缀满了长长而跃动的故事。

  “酸先生”不善言辞,却总是喝酒。喝醉了就会在嘴里吟唱一些不成调的曲儿。翠姑总是一边用一种我读不懂的眼神瞅着醉酒的男人,一边麻利地收拾着桌子上凌乱的碗筷。这时,我总是害怕地逃出屋子。

  这样的日子平淡地进行着,不幸的事情总是在不声不响的平常日子里就发生了。“酸先生”竟然在一次酒后犯病撇下翠姑去了。村上的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都说翠姑命硬,“酸先生”是被翠姑克死的。这已经是翠姑嫁的第三个男人了,也是翠姑死的第三个丈夫。

  过了些时日,我随祖母去翠姑的屋子里,翠姑的眼里没有滴下一滴眼泪,没有和祖母哭诉什么,反正不是我想象中的哭哭啼啼的样子。回到家后,我的疑惑催促着自己,禁不住地问祖母:为什么翠姑不哭呢?祖母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没有回答我。

  翠姑就这样开始了一个人在村子里过活的日子,“酸先生”走了,翠姑的生活一下子没了着落,村上照顾她一个人生活不容易,便把饲养院缝补麻包的活计发派给了她。之后,我总是见翠姑一个人把需要缝补的麻袋吭哧吭哧地背回来,过些时日,再自己一个人背着送到饲养院。

  我渐渐长大了,不再总是无休止地缠着翠姑给我讲故事了,只是还会抽时间去她的屋子里看她。我呆呆地看着她捋顺一根长长的麻绳,穿过大洋针的针眼,戴着的老花镜耷拉在鼻梁上。翠姑老了,好多白发夹在黑发间,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光,皱纹也爬上了她的脸庞。有时,翠姑不小心会刺到手指,“哎哟”一声也是那么温和,而我的心竟然有种被针尖扎痛的感觉。

  有一年冬天,雪来得比往年好像早了半个月的样子,村子里的人都睡得早。在半夜里,我隐隐约约听到了翠姑屋子里传出的哭声,哭声断断续续的,我想她一定是伤心了,可小孩子也不知道究竟。

  后来听祖母说:翠姑心里苦。

  原来,翠姑酒喝多了,她把酒当成了“酸先生”。

  翠姑有时会拿出“酸先生”留的二胡拉一曲。翠姑拉出的音乐非常醉人,仿佛是鸟的声音、风的声音和云轻轻漫步的声音。翠姑的眼泪在这一刻不停地流淌。

  直到成年之后,我才弄懂了祖母说的话的含义。

  老街上的翠姑老了,又重新喜欢上了吃冰糖。一年之中总摇踮着脚去几趟村子里的小卖部,翠姑一次次地买走了小卖部的冰糖,小卖部的小媳妇总是笑嘻嘻地接待着翠姑。翠姑付钱的时候,总是将一张张零钱小心翼翼地从一块有些老旧的手帕里往外数,就连一些一分二分的硬币也要摩挲好久,很有一种舍不得的味道。

  翠姑的年岁越来越大,身躯却越来越瘦小。翠姑的日子开始晃晃悠悠的,不能自己去小卖部了,邻居的孩子们就成了翠姑的采购员,去帮这位祖母买冰糖。当然,他们会得到翠姑的奖励——发给他们一小块冰糖。

  从此,老街上再也看不见翠姑的影子了。

  听祖母讲,翠姑闭眼走的时候,她的枕头边上还放着好几块冰糖。而之后小卖部的小媳妇说起,翠姑不去买冰糖的日子自己的心里空落落的,还失落了好一阵呢!听了这话,我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好像小卖部冰糖的滞销就是因为翠姑离去似的。

  我一直不明白翠姑为什么晚年如此钟情吃冰糖。现在想想,莫非是想用冰糖的甜去中和自己一生的苦吗?

  翠姑居住过的屋子空了,日子似弦线一样划过。老街的人都陆陆续续地搬走了,翠姑和她的日子一起化为了岁月的尘埃,会不会是落在街角的一粒粒尘土呢?没有人还记得翠姑的世界!也许我是个例外,好多次我都梦见过故乡的老街,老街的老屋,老屋里一个叫翠姑的女人。

  站在老街上,一阵一阵的风吹来,我却不知道风来自何方,吹向哪个方向,只是隐隐约约觉得风里夹杂着翠姑密密麻麻的往事,风起时摇曳,那些过往就斜斜地飞过来。翠姑,总让我感觉到她就像一块冰糖,晶莹剔透,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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