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接近连绵起伏的西山时,呈亮白色,把长天薄雾染成淡淡的红霞。山窝里的村庄,房屋、树木、梯田和沟沟坎坎、大路小道都镀了一层暗金色。
高坡上的田地里,清瘦的老农正在给二尺多高的玉茭锄草,不时拿下肩头搭着的毛巾,擦一下被阳光照得红里透紫的脸庞。坡上人家院墙边的青石板上,坐着四五个老人,这时慢慢起身,踱向自己的家。
依山而建的小庙上是发亮的琉璃瓦,路边低洼处是几间废弃的屋舍,被黄土掩盖了大半。坡上高高低低几个院落,街门的锁锈迹斑斑。坡下的小院里荒草萋萋,只有两口水缸在房檐下兀自立着。
日头一旦着了山顶,就迅速陨落。两只斑鸠懒懒地飞上近处的树杈,十几只麻雀潜入墙缝里的巢穴。沟底的杂树林和灌木丛中,“喳喳”“咕咕”的鸟叫声此起彼伏,像是在召唤归来的亲人,又像是在诉说各自的见闻。很是热闹了一阵子。
暮色铺开,小山村的轮廓渐渐模糊。村口牌楼处亮起几盏太阳能路灯,白光汇集在一小片区域。偌大的山村里,有十几个院落亮起了桔色的灯,星星点点,在浓浓的夜幕下,更显寂寥。
我回到岳父家。四眼窑洞六间平房的大院,只有正窑和小厨房亮着灯。妻子在厨房做饭,我和儿子在院台上坐了一会儿,抵不住蚊子的叮咬,回到窑洞。院里每个房檐滴水下都有口大缸,积满雨水,白日里太阳暴晒,是孑孓的温床,太阳落山,蚊子便团团起飞。
窑洞的门槛和窗户都留有透气孔,蚊子出入方便。附近的几个村庄整体搬迁,留下的大村也已煤改气。唯独这个山窝,不够搬迁条件,常住人口少,所以冬天还在生炉子。
村里留守的都是老年人,有的冬天跟着子女去城市住,开春立即返回,因为还惦记着土地。他们觉得种庄稼轻便、省事,只要身体允许,就种点地,既有收入,又不拖累儿女。如种上谷子,碾成小米,还能帮孩子们一把。这里沟沟渠渠梁梁都种着庄稼,连房前屋后也种满瓜果蔬菜。
岳父岳母都是75岁,地地道道的农民。妻弟在阳泉,我们住平定,地里的事很少能帮上忙。事实上老人身体都不好,往较远的地里走一趟都累得够呛。近年来尽管从耕种十多亩减少到现在的二亩地,而且每次因病住进医院,总是说明年就不种了,但到春天就又有了心气。这不,早上六点半便接到岳父打来的电话:岳母去地里给谷子间苗掉到沟里。我立即开车和妻儿一起去把岳母送到当地医院,妻弟随后也赶回。虽然经检查并无大碍,但毕竟年龄大了,总得卧床一段时间。
本没有住下的打算,但岳父希望次日早趁凉快能把那块谷子苗间出来。对于毕业后直接进工厂的我来说,种地十分生疏,经过这几年的锻炼,倒也知道了一些。但想起前年我第一次间谷苗还心有余悸。刚开始觉得不费力,结果在炎炎烈日下,没一会儿工夫,就挥汗如雨,而且蹲不是、坐不能、跪不下,大半天连一行都没有间完,还累得腰酸腿疼好几天。
漆黑的夜,只有星星在眨眼。安静的村,只能偶尔听到远处破碎机轻微的“咔咔”声。很久没在村里住过,土生土长于农村,却习惯了城市的喧嚣。小区前后车辆驶过的声音昼夜不息,甚至附近高架桥上货运列车的隆隆声,都不会打扰睡眠,而面对没有鸡猪猫狗的村落,甚至连虫子的叫声都听不到的山沟,我却无法安睡。
妻儿已在东窑的大床上睡下。靠山的窑洞阴凉潮湿,墙角被盐碱得掉了墙皮。我掀开小床的被子,一只小黑虫子掉到地上。我镇定一下,把被子彻底抖开,把床单上下扫了又扫,刚躺下,蚊子的歌声却不间断地传来,胳膊上已鼓起几个包。只得坐起来,迎着灯光,操起蝇拍。看到儿子的脸上、腿上落了几只蚊子,打不得,只能赶,但这里赶走,那里又落下。
我有些懊悔,本来开车半个小时就能回到灯火通明的城市。此时只盼望黎明快点到来,起码能摆脱蚊子叮咬。我儿时的故乡也是这个样子吗?怎么一点都没有窘迫的记忆?我想,岳父他们可能是居住这个山村的最后一代人吧!大半生留恋土地,到老来坚守家园。
终于,我在疲惫中睡着了……
◆魏千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