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九月,平定州西南方向的游览胜地——冠山,别有一番景致。天高云淡,更显山势峥嵘。爽气宜人,愈增登临之兴。古松盘曲蓊郁,鳞爪参天。枫叶灿若朝霞,层林尽染。石桥如虹飞跨山涧,清泉似琴鸣奏朝昏。林间小径偶现樵夫身影,山麓寺院频传佛号经声。这一年是公元1245年,即蒙古乃马真后称制的第4年,26年之后的1271年忽必烈定国号为“元”。这座寺院长松掩映,殿宇巍峨,显得庄严肃穆。大雄宝殿之后站立两位游客,一位年近五旬,身材魁梧,英气勃发。另一位年纪略大,面容清癯,显得文质彬彬。他们分别是平定等州总帅聂珪、“北方文雄”元好问。
高僧身出大觉寺
聂珪(1197-1252),金元间寿阳人,字廷(庭)玉。金末辟为委差官,后率众降蒙古,授招抚副使。击败武仙,以功授平定等州总管都元帅。为政缓急轻重,悉有条理。喜好结交文人雅士。《新元史》有传。聂珪在平定等州任职约十六年(1235-1251),所辖除平定州外还有皋州、邢州、晋州等处。元好问(1190-1257),字裕之,号遗山,秀容(今忻州)人。金代兴定五年进士,累官至尚书省左司都事等职,金亡不仕。《金史》有元好问与其生父元德明传记。《平定州志》“人物·流寓”载其事迹。元好问是金、宋、元三朝交错之际的文学大家、历史学家、文化活动家。此前的金宣宗贞祐四年(1216),为避蒙古兵乱,遗山举家南渡到达河南。登兴定五年(1221)进士第,不就选,后应宏词科试。历任国史院编修官、三任县令(河南镇平、内乡、南阳)、尚书省掾。金哀宗天兴二年(1233)汴京陷落,遗山被羁押至山东聊城。蒙古太宗九年(1237)方才在南渡后第一次返回太原。
聂珪与遗山谈到了一位曾在这座寺庙出家的高僧徽公。这位僧人是平定人,生于金代明昌三年(1192),俗家时名为和澄徽。他少年时比较文静,遇到寺庙会不自觉地行礼。七岁时,告诉父亲要出家。父亲把他送到冠山寺院,拜宗圆和尚为师。他勤行精进,几年后离开平定到南方访求名师。先是在亳州、泗州一带,后到嵩山少林寺、洛阳龙门山宝应寺,最后到达河南嵩山龙潭寺,拜高僧虚明寿和尚为师。不久就被推为首座。正大二年(1225),徽公到亳州普照寺开坛说法,声望渐起。他住在大名(今河北省邯郸市大名县),慕名而来求学的人很多。不久因为补印《藏经》被赐号“寂照通悟大禅师”。徽公还很擅长琴道、诗词。
遗山说:“以前有一次我路过大名,曾经去拜访徽公。我的先祖曾生活在平定,但还未曾和他提起。”聂珪说:“徽公近来年纪大了,希望能叶落归根。我已准备派人前去迎接。”彼时大殿之后有一株古松,枝干粗壮,盘曲高耸,直入半空。遗山看了十分喜爱,不由得用手轻轻抚摸树干。聂珪又说:“这株松树原先还更壮观些,画工经常来描摹写生。今年夏天一主干忽然被大风折断,风貌不能和以前相比了。”遗山听到此处一怔,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难道徽公他……
此后遗山离开平定,前往山东东平。过皋州时寄诗于聂珪。而后经马岭、邢台前往大名。在到达大名时,得知徽公已经在三日前辞世了!其弟子告诉遗山,师傅在十一月初五时有点小病。五天之后,沐浴更衣,留下一首偈后就圆寂了,享年五十四岁。弟子们知道元好问祖籍平定,与徽公同乡,于是请求他撰写塔铭。《金史》传记亦有“兵后,故老皆尽,好问蔚为一代宗工。四方碑板铭志,尽趋其门”的记载。遗山知道无法推辞,于是撰写了《冠山寂照通悟禅师徽公塔铭并引》。此文收录在《元好问全集》(三晋出版社,2015年)中。文中记述了徽公一生求法的经历,也记述了自己和聂珪的冠山之行,为后人留下了珍贵的史料。塔铭曰:
父无此儿,祖不渠孙。秘窟龙潭,孤奉佛恩。其生也坐断水月之场,其没也卧护稠禅之门。岿然一塔,如不动尊。渺冠山之云,澹兮似无所存。异时触石而起,又安知其下涵盖乎乾坤。
徽公所著有《升堂语录》《解道德经》并诗、颂、杂文等。去世后七日,“远近会葬,倾动州邑。荼毗之际,灵异甚多。起塔于二祖(惠可)元符禅寺与山阳之白茅寺,遵遗令也。”白茅寺现名白云寺,位于河南省辉县市西30公里的太行山麓。据学者温玉成《元好问〈徽公塔铭〉注》(《山西大学学报》1985年第3期)介绍,“徽公塔在白云寺东南不远的山坡间。这是一座五层方塔,青砖垒成,高约九米。塔的第一层正面镶有石刻塔铭,是金末元初著名诗人元好问所撰”。
光绪版《平定州志》中有“冠山在州西南八里,状如冠,故名。山麓有资福寺”的记述。在“坛庙”中关于资福寺的记载是,“元至顺辛未建,明洪武元年重修。正德二年拓建后殿。训导高士达、州人白镒、曹命俱有记”。至顺辛未,即1331年。据元好问所撰碑文可知,至迟在徽公七岁出家时冠山已有寺院,这一年是金章宗承安三年(1198),比州志记载早了133年。这也与赵秉文在金代大安二年(1210)任平定州刺史时所写的诗篇《重午游冠山寺》相印证。而且,遗山在铭文中还明确记载了当时寺院的名称为“大觉寺”:“七岁白其父求出家。父知其代植善根,送之冠山大觉寺,师宗圆大德洪公”。
关于在冠山的一段经历,遗山是这样记述的,“往予过大名,曾一诣师。予先世家平定,然未尝语及之也。今年秋九月过平定,游冠山。聂帅庭玉指似予:‘此寺即徽上人落发处也。渠已老,故瞻枌榆,有终焉之志,旦夕往迎之矣。’时殿后一大松,槃礴偃蹇,高出尘表,予拊而爱之。庭玉又言:‘此松先有虬枝,及地而起,画工往往貌之以为图。此夏忽为大风所折,松今非向比矣。’予私念言:‘成都石笋折,随有当之者。上人其不归乎?’及到大名,而师之逝已三日矣”。
冠山移得近城头
元好问另一处诗文中提到冠山,是在其《乡郡杂诗五首》其四。诗曰:新堂缥缈接飞楼,云锦周遭霜树秋。若道使君无妙思,冠山移得近城头?这组七绝诗歌据考证写于蒙古宪宗元年(1251)秋,距离上次冠山之行过去了六年时间。从组诗前几首的内容来看,这次遗山到平定依然是由总帅聂珪接待。另外,著名数学家李冶(古州六贤之一)当时在平定,他和遗山也是好友。元好问在组诗小序中写道,“余家自五代以后自汝州迁于平定,宋末又自平定迁忻,故文字中以平定为乡郡。”诗中的“使君”是对州郡长官的尊称,指总帅聂珪。
诗歌描述了作者在州署(帅府)内的所见。新建的厅堂位于高台之上,与闻名遐迩的涌云楼相连接,如仙山琼阁一般,气势非凡。时值深秋,庭院内栽植的几株乔木叶子金黄、橙红、苍绿,色彩缤纷,仿佛片片彩云从天而降,环绕四周。州署位于上城,地势颇高,新建的华堂与涌云楼又高出城墙。登临眺望,远处的冠山如文人雅士所戴的纶巾,在祥云映衬下巍然矗立,寺观亭台历历在目,如同移到近前一般。真是应当赞叹使君的奇思妙想啊!
《乡郡杂诗五首》其一:百年乔木郁苍苍,耆旧风流赵与杨。为向榆关使君道,郡中合有二贤堂。或许是遗山先看到了这座新建的厅堂,触景生情,因而向聂珪提出了设置纪念赵秉文、杨云翼的“二贤堂”的建议。
借景是古典园林建筑中常用的构景手段之一,是在视力所及的范围内,将好的景色组织到园林视线中的手法,有收无限于有限之中的妙用。州署内的新堂和名楼通过提高视景点的高度,使视线突破城墙的界限,让登临者游目骋怀,极视听之娱。遗山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特征,驰骋想象,将其艺术地表现在诗句中。
《金史》元好问传记有“其诗奇崛而绝雕刿,巧缛而谢绮丽”的记述,我们从这首诗中也可以品味到这些特点。此诗在后世广为传颂,并为许多诗人题咏、化用。明代平定才子白孕彩有一首《赋得冠山移得近城头》七律:堂成槽畔压高台,移取冠山一面开。讶似夸蛾新负出,疑如灵鹫乍飞来。乘樏不事邻青嶂,着履无劳傍碧苔。终日城头山色拥,偏宜清啸且衔杯。清代康熙年间著名诗人王士祯,号渔洋山人,他在《涌云楼故址》一诗中写道:更忆左司诗律好,移家曾费买山钱。因元好问曾任金朝左司都事,故以此代称。诗句的意思是,遗山诗句真是高妙啊,轻描淡写中就把冠山移近城头,还不曾花费购买山林的钱。同是康熙年间的浙江钱塘人赵端在《平定十二忆》七绝组诗“冠山”一首中写道:冠山飞翠入平州,缥缈高城烟景收。想象遗山诗句好,周遭云锦是新秋。乾隆年间平定州刺史姚学瑛在《平定官署抒怀》七律中有句:冠山移得近重城,雅喜松涛杂雨声。乾隆年间进士董元度是山东平原人,喜好游赏山水,他在七律《榆关》中写道:高敞书堂坐翠微,山光移近欲沾衣。道光年间“三代帝师”祁隽藻在《读元遗山诗》七绝中有句:冠山飞入涌云楼,更忆阳泉道院幽。
据已故文史研究者杜锡先生文章《也谈〈新发现的一首吟冠山的古诗〉》(收录在其著作《三余随笔》中)介绍,李宿定先生的祖上李延庚在光绪十四年戊子(1888)参加山西乡试的一份试卷,保存至今,诗文俱在。所考诗的题目即是《赋得冠山移得近城头》——得“山”字五言八韵。这种诗体大多以著名诗人之诗句命题,冠以“赋得”二字,故称为赋得体,亦称为试帖诗。这次考试要求考生写一首五言排律,韵字为“山”所属的平水韵上平十五删韵,内容以元好问的这一诗句为题材。乡试是省级考试,每隔三年举行一次,时间是在秋季的农历八月。读书人都要汇聚到省城参加考试,中式者称为举人。从这则史料也可以看出遗山的这句诗是非常有名的。
元好问登临冠山虽未留下诗文,但为高僧徽公所撰塔铭具有很高的研究价值。另外,他妙手偶得之名句也为这座文化名山增添了无穷的魅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