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多年前,农历五月上旬的一天,一早醒来,窗外忽然响起“咕咕—咕,咕咕—咕”的声音,似乎有两只鸟在对唱,此鸣彼和,清脆悦耳。
从县城搬到市区快十年了,窗前有鸟叫声还是第一次。
“布谷鸟。”妻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跑到窗口去看。
“是斑鸠。”我边起床边说。
“你怎么知道是斑鸠?”妻不服气。
“布谷鸟是‘布谷—布谷’两声两声地叫,斑鸠的叫声是‘咕咕—咕’,先叫两声,顿一顿再叫一声。”我说着也来到窗前,这毕竟是件新鲜事。
“快看,快看,好像在夫妻对拜呢。”妻惊喜地叫起来。
厨房晾台往西,卫生间和卧室之间的外墙上挂着中央空调的外机。我凑过去一看,只见空调外机顶端,一对斑鸠正一边“咕咕”地叫着,一边面对面一俯一仰地点头,真的像夫妻对拜,煞是好看。
那斑鸠鸽子般大小,灰褐色的羽毛,黑眼珠,黄眼圈,头部呈酒黄色,颈项有一圈黑白相间的漂亮斑点,雌雄羽色相似。我知道,这时候正是斑鸠交配产卵的季节。它们见有人窥视,便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再仔细一看,空调外机底座与外墙之间的金属支架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有了一个用小树枝垒成的鸟窝,粗粗拉拉,极是简陋。斑鸠一般在树上筑巢,常飞落田间草丛觅食,怎么会跑到我家窗外筑巢了呢?
我说:“布谷鸟学名杜鹃,体型较斑鸠要小,羽毛颜色也浅黄一些,它们的口腔上皮和舌部都呈殷红色,因而有‘杜鹃啼血’之说。它自己不会做巢,也不孵卵,却把卵偷偷产在画眉、黄莺等鸟类的巢里,让别的鸟为它孵卵、育雏。”
“这不是强盗吗?”妻说。
“是有点像强盗。”我说,“可斑鸠却是吉祥鸟啊。当年楚汉争雄,刘邦为项羽所逐,逃至汜水河边,藏于枯井中暂避。项羽领兵追至,见井上双鸠齐鸣,断定此处无人,遂领兵远去。刘邦为报答救命之恩,即位后钦定汉代宗庙塑斑鸠图像祭祀。现在南宁乡下,每年农历八月十五,村民还要表演一种传统的“斑鸠舞”。表演者头戴彩绘的布制斑鸠头,演绎斑鸠戏水、求爱等场景,还穿插伴唱壮族山歌《斑鸠调》,舞姿优美,曲调悠扬,给人如梦如幻之感。”
“啊,是这样。我们家要住斑鸠了。”妻兴奋起来,那神情,好像小姑娘过年似的。那天早餐的煎鸡蛋也特别黄嫩,拍黄瓜特别酥脆。
二
我小时也把斑鸠认作布谷鸟。老家太行山区的春夏之交,“咕咕”声此起彼落,有时清脆,有时凄婉。老人们说,这是布谷鸟叫了,该安瓜点豆了。于是乎开犁摇耧,一片春忙景象。
我们一群顽皮的孩子则叫这种鸟为“咕咕鸟”,整天忙着爬树掏鸟蛋玩,一般每窝有两个白色的鸟蛋。
后来看的书多了,才知道这种“咕咕鸟”就是斑鸠。
再后来在大学读“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虽然《尔雅》《禽经》等皆注明雎鸠是鱼鹰,我却一直以为这解释有些牵强,因为鱼鹰不仅长得难看,叫声也很难听,与“关关”一点关系也没有,倒是斑鸠长得漂亮,其“咕咕”声也与“关关”相近,所以认为雎鸠应该就是斑鸠。
冯梦龙《王安石三难苏学士》说,北宋神宗年间,王安石出任宰相,门下苏东坡担任翰林院学士。苏虽在王门下,却自恃聪明又颇多讥诮。王偶论苏的“坡”字:“从土从皮,坡乃土之皮。”东坡笑道:“如公所言,滑字乃水之骨也。”水怎么有骨呢?及后王论及鲵、驷、蚕说:“古人制字,定非无义。”东坡拱手进言:“鸠字九鸟,可知有故?”王的确不知,欣然请教。东坡笑道:“《毛诗》云:‘鸣鸠在桑,其子七兮。’连娘带爷,共是九个。”王默然,恶其轻薄,遂贬其到湖州去了……查《毛诗》,分明是“鸤鸠在桑,其子七兮”,鸤鸠是布谷鸟,产卵七八个;而鸣鸠是斑鸠,只产两个卵。可见苏东坡之谬。
几天不见斑鸠再来,妻有些焦急。“是不是怕我们看啊?”妻问。
“没事不要老往窝那边瞧。”我知道斑鸠性情温和,胆小怕人,心里也没底。
半个月后的清晨,妻终于惊喜地叫起来:“快起来看,斑鸠产卵了。”
那卵却只有一枚。为了能看到第二枚卵,妻每天都要窥视几回。可窝里从此却总有一只斑鸠在孵卵,因而我们的心也就一直悬着。
南方出了一趟差,回来已是六月中旬。我惦记着有几个卵的问题,妻却狡黠地问:“你猜几个?”
“七个。”我故意逗她。
“一个也没有。”妻故意卖关子。
“怎么会呢?”我真有点糊涂了。
“傻了吧?早变成两个鸟了。”妻得意地说。
“可是……只有一个卵啊……”我半信半疑。
“可能是后来又下了一个吧?总不成斑鸠的卵也能孵出双胞胎?”妻的语气似问实答。
从此,我家窗外的“咕咕”声就更多了一些。两只大斑鸠不停地轮流外出觅食。它们似乎已经不怕我们窥视了,先是飞回到空调外机顶端,“咕咕”几声,引得窝里的两个小家伙张开小嘴乱叫。它们轻轻跳进窝,把嘴里噙着的谷物或小虫喂到一个小嘴里。看着小家伙脖子一伸一缩把食物吞下去,又张开小嘴乱叫,才“咕咕”几声,飞出去继续觅食……
妻说,她们老家还有一个传说。古时有个苦命的姑娘,自小父母双亡,在一位远房姑姑家生活。这位姑姑非常刻薄。小姑娘起早贪黑,洗衣做饭,推磨扫院,还要照看姑姑的两个小孩,却常年吃不饱、穿不暖,一身灰褐色破衣补丁摞补丁。有一天姑姑遇到高兴的事,对她说:“等把孩子看大了,就给你缝条新裤子。”小姑娘等啊等,没盼到新裤子,却在一个寒冷的冬夜被冻死了。她死后变成了一只斑鸠,飞到姑姑家门前的树上哀叫:“姑姑—裤,姑姑—裤!”真可怜!妻说着眼里竟噙满了泪水。
为了安慰妻,我说,斑鸠可是情鸟智鸟啊!《诗经·卫风·氓》说:“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传说斑鸠吃多了桑葚会昏醉,这里主人公自比斑鸠,告诫热恋的人们千万不可头脑发昏,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三
有天单位例行集中学习,会前我刚炫耀说我家住了一窝斑鸠,立刻就有好几个人说他们家住了燕子,住了鸽子,甚至还住了麻雀……于是大家七嘴八舌,就环境问题讨论了好一会儿。
原来我们市是典型的资源型城市。以煤立市,靠煤发展,长期高强度的开采,使得土地塌陷,植被被毁,河水被污,黑尘漫天,鸟雀远遁。
严峻的形势引起了全市上下的高度重视。痛定思痛,于是展开了大范围、大力度的产业转型和环境治理——限制煤炭产量,发展新兴产业,斥巨资治理矸山、治理污水、治理扬尘,植树、栽花、种草……正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十多年过去了,我们的城市越来越美。
蓝天碧水,绿树成荫,景色怡人,鸟语花香。
“栽得梧桐树,自有凤凰栖”,此话一点不假。
四
七月上旬的一个星期天,临近午时,我正在书房敲键盘码方块字,忽听外面的“咕咕”声有些急促,忙来到厨房往西看,只见两只大斑鸠站在空调外机顶端,一边“咕咕”叫着,一边伸缩着脖子往鸟巢里看。鸟巢里两个小斑鸠已经长得和它们的父母差不多大,正在抖练翅膀。
“快来看,小斑鸠要出巢了。”我喊妻。
妻在卫生间洗衣服,擦擦手也过来看。
“小斑鸠孵出来还不到20天,会出巢吗?”妻有些疑问。
“教科书上说斑鸠18天孵卵,18天出巢,应该差不多。”我说。
不一会儿,一只稍大一点的小斑鸠率先飞上了空调外机顶端,而另一只扑棱了好几次也没成功。
“使劲啊!”妻差点喊起来。
可窝里那只却干脆趴着不动了。空调外机顶端的那只,转着圈朝四处看了看,抖了几次翅膀,终于随一只大斑鸠飞走了。
我们也该吃饭了,于是匆匆张罗,匆匆进食,吃完已是下午一点多了。
我正要准备午休,收拾厨房的妻又叫喊起来:“不好了,小斑鸠掉在下面草坪里了。”
我趴在窗口往下一看,窝里剩下的那只小斑鸠果然掉在院里的草坪上。显然是刚才想飞走的时候,力气不足,掉了下去。
两只大斑鸠“咕咕”叫着,焦急地围着小斑鸠转圈子。一只叼一下小斑鸠的翅膀,一只抖几下自己的翅膀,好像在做示范动作。忙乎了半个小时后,小斑鸠使劲抖了几下翅膀,终于一飞冲天,三个俏影翩然而去。
我们也好像完成了一项庄严而神圣的使命,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