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鸡就叫了。我躺在老屋的木板床上,听着这熟悉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从村东头传到村西头。这声音像有魔力似的,穿过老旧木格窗的缝隙,一下就把我的思绪拽回到那段被鸡鸣声串起来的乡村岁月。
20世纪六七十年代,我生活的村子还没通电,天一黑,大人小孩就早早爬上床睡觉。夜晚的村子,安静得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偶尔的狗叫声,算是夜里的小插曲,而鸡鸣,则是天亮的前奏。头遍鸡叫在寅时响起,那声音像一把锋利的剪刀,“唰”地一下划开了漆黑的夜幕。高亢的叫声先在某家屋檐下响起,接着在低矮的茅草屋之间传开,宣告着新一天的到来。
在那个没有闹钟的年代,公鸡就是乡下人的活钟表。父母能根据鸡叫的次数判断时间:头遍鸡鸣披衣起,二遍鸡叫灶火生。各家的公鸡叫声不一样,有的像笛子声一样清脆,有的像敲锣声一样沙哑,有的像割稻声一样短促,在晨风中久久回荡。
天刚有点亮,公鸡就扯着嗓子拼命叫。我最讨厌它把我的好梦吵醒,蒙上头想接着睡,可那叫声却越来越急,不依不饶。这时候,灶间已经传来母亲煮早饭时柴火噼里啪啦的声音,炊烟夹着一股米粥的香味,钻进房门缝,在房间里弥漫开来。父亲劈柴的哼哧声,姐姐们扫地、搓衣、拎水的沙沙声,邻居牵牛下地的吆喝声,整个村子在鸡鸣声中慢慢苏醒,热闹起来。
我家养了二十多只鸡,领头的那只红冠公鸡最神气。它的羽毛金绿相间,泛着绸缎一样的光泽,每天一出鸡笼,一定要跳到柴垛或者磨盘上,把脖子伸得直直的,高昂着头,“喔喔喔”地叫起来。它一叫,周围邻居家的公鸡就纷纷回应,此起彼伏的叫声,就像在比赛唱歌。母鸡们则迈着小碎步,爪子在土里划出细细的痕迹,“咯咯咯”地轻声叫着讨食吃。
这时候,母亲会从厨房里抓一把稻谷,撒在地上,鸡群一下子就围了过来,“咕咕咕”地争着抢着啄食。那只大公鸡一副霸道样,它会把同伴赶开,独占最好的位置,骄傲得像个土皇帝。
那时候,鸡可是家里的宝贝,鸡蛋更是实打实的金疙瘩。母亲收鸡蛋的时候,篮子里总会垫上稻草,就怕把鸡蛋打碎了,攒满一篮子,就步行五里路去街上卖,换些油盐酱醋回来。只有过年过节的时候,才舍得杀一两只鸡。要是小公鸡,母亲会用菜籽油爆炒,再加上剥好的大蒜头红烧;要是老母鸡,一定会用砂锅炖出黄澄澄的鸡汤。一家七口人分吃一只鸡,母亲总是先让我们解馋,自己就喝点剩下的鸡汤。
鸡也是我们小时候的好玩伴,我常常和一群小伙伴追着鸡在房前屋后跑来跑去,把它们吓得扑扇着翅膀到处逃窜。有时候,我们会偷偷抓一把米,看它们抢食的有趣样子,我们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母亲发现了,就会板着脸,责备我们浪费粮食。
每天傍晚,鸡会自己回窝,排着队,摇摇晃晃地走进鸡笼,就像训练有素的士兵。鸡笼放在堂屋靠门的侧边,母亲会一只一只数清楚,看看有没有少。有时候少了一只,她就会着急地到处喊鸡,生怕被黄鼠狼叼走了。找到之后,她会把那只不听话的鸡抱回来,轻轻拍它的脑袋,就像在责备一个调皮的孩子。
双抢大忙季节,人手特别紧张,恨不得稻草把子都能当人用。母亲常在鸡叫头遍的时候,就背着年幼的我下地。我坐在田埂上独自玩耍,看着天空中渐渐泛起的鱼肚白,听着耳边的鸡鸣、蛙鸣和母亲劳作的声音,幼小的心灵没有一丝恐惧不安,是那样的踏实安稳。
冬天的早晨,鸡鸣声显得格外清脆。寒风呼呼地刮着,雪花纷纷扬扬地飘着,可鸡们还是准时打鸣,就好像在告诉人们:春天总会来的。
记得有一年冬天,我发了高烧。半夜里,母亲守在床边,用湿毛巾一遍又一遍地给我擦身子。头遍鸡叫时,她裹着棉袄冲进雪地,深一脚浅一脚地去敲赤脚医生家的门。我在迷迷糊糊中听见鸡鸣声,听见积雪压断枯枝的嘎嘣响声,还有母亲回来时急促的喘息声。那天的鸡鸣,就像母亲焦急的心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后来我在城市里安了家,高楼大厦挡住了我的视线,车水马龙的喧闹声淹没了鸡鸣声。每天早上,我都是被闹钟叫醒的,那冷冰冰的铃声,怎么也代替不了温暖的鸡鸣声。
有一次回乡下,看到老屋墙角堆着破旧的鸡笼,缝隙里结满了蜘蛛网。我突然想起那只红冠公鸡,它要是看到现在的村子,恐怕也叫不出当年那股精气神了。
如今,老屋还在,可鸡舍已空,鸡鸣声越来越稀少,再也看不到母亲撒谷唤鸡的身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