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的阳泉,处处霓虹。车水马龙的喧嚣和烟花爆竹的浪漫,透过窗户隐隐传来。晚饭后,我边陪孙子玩耍,边刷着朋友圈。突然,老乡群里的一张图片映入眼帘。那是一盏盏面灯的照影,质朴而又熟悉。它如同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记忆深处那扇尘封已久的大门。
我的老家在晋西北的五寨县梁家坪乡小寨村。村子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捏面灯、点灯盏盏的传统。正月二十,添仓节,一般捏黄米面糕头的面灯;正月二十五,老添仓节,捏莜麦豆面的面灯。据说,点灯盏盏可以驱瘟辟邪。因此,家里的土炕上,堂屋正面,面缸、水瓮上,门道口、窗沿上……随处可见摇曳的灯光。
面灯的制作,是一场充满仪式感的劳作。荞面、糕面(软黄米面)是主角,荞面需先捏成形,再入锅蒸熟;糕面则是在蒸熟的素糕基础上,巧手捏成灯的模样。记忆中,母亲总是早早地准备好材料,在那间弥漫着烟火气的厨房里,开启一场指尖上的魔法。单腿灯、人物灯、动物灯……各种造型在她手中逐渐鲜活。我常常搬个小板凳,坐在一旁,满心满眼都是惊叹与崇拜。
每一盏面灯,都承载着厚重的寓意。“满炕炕”灯,小人手拉手围成一圈,紧紧守护着中间那盏灯,仿佛是一幅阖家团圆、幸福平安的美好画卷。小时候,我总爱盯着它看,想象着自己也成了其中一个小人,守护着家人,守护着那份温馨。“看米老婆(汉)”灯,像一位位忠诚的守望者,期待着丰收的喜悦。那饱满的身形,仿佛装满了沉甸甸的粮食。
面灯盏,很有一些神秘色彩。人们会精心捏12盏灯,闰年要捏13盏。当夜幕降临,点燃它们,灯火摇曳。大人们会仔细观察灯盏内剩余的油或水,都说灯盏盏的“稔花”形状像什么,预示着今年收成什么。如果“稔花”像谷穗,就收谷子;像豆花(豆瓣),就收豆类;如果“稔花”最后呈现出光秃秃的形状,那就有可能五谷不收。在那懵懂的年纪,我对这一切深信不疑,睁大双眼,试图从那小小的灯盏中窥探未来的模样。好在,打我记事以来,村子里没有五谷不收的境况,那是因为背靠南山,雨水丰足。
捏面灯盏,不只是一场祈福,更是一场民间艺术的盛宴。捏面灯的时候,村里的妇女们聚在一起,她们指尖飞舞,面灯盏的雏形在谈笑间逐渐清晰。那些精巧的造型,凝聚着她们的智慧与创造力,也为节日增添了无尽的欢乐氛围。
我曾记得,和小伙伴们一起去偷取邻居家的面灯。这也是村子里的一个传统,不知何故。但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物资奇缺,偷嘴吃就成了孩子们最大的乐事。多年后,听到河曲民歌里唱“灯盏盏点亮半炕炕明,烧酒盅盅搲米不嫌哥哥穷”时,我便了然。吃饱饭,才能为人们的创造提供动力。
灯盏盏亮哟米盅盅深,面灯灯照见的是祖祖辈辈的根。我在外工作多年,年近六旬。城市的盛衰也好,人生的起落也罢,无法遮蔽心底对故乡的眷恋与思念。如今,那盏盏面灯,在记忆的长河中愈发清晰。它是故乡的符号,是童年的印记,是母亲的温柔,是邻里间的情谊。它让我明白,无论时光如何流转,故乡的根始终深植心底,那些美好的习俗,如同璀璨星辰,让我在岁月的沧桑中,依然能找到那份纯粹的快乐与感动。
和故乡的疏离,是命运的安排,也是人为的结果。在儿子、孙子的记忆里,不会再有面灯盏。但他们会记得deepseek、《哪吒2》……谁能抵挡得住时代的洪流呢?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梦吧。他们总会有念想,亦如我心里的面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