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辚辚,马萧萧。
不知从哪里刮起了一阵狂风,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卷着漫天黄土扶摇直上。初时猛厉、炽烈,宛如一条金灿灿的从云大龙。当它追赶着御道飞向了正阳门的箭楼后,又于明月当空处发出肆意长鸣,惊溅起阵阵尘埃。倏地便冲向了月光,不多时已然撞入苍穹,转眼化作夜色里的清水缓缓散去了,仿佛是那辆从我身边驶过的马车,“咯拉、咯拉”地渐行渐远,然后慢慢变得无迹可寻。
城外已经没什么人了,我缩在一个角落里,耐着刺骨的寒冷,正望着昏暗的大街发怔,突然被人从身后撞了一个趔趄,差点摔进湿滑的泥道上。那人是个留着鼠尾小辫、捂着蓝色短袄赶路的四旬男子。他见撞了人,便用京话匆匆道了几句歉意,转身闪进了一道略显破败的巷子里。正在诧异时,又有几个落单的行人,擦着越来越黑的天色拐进了深巷中,我有些好奇地跟了上去,路不太平,踩了几个不深不浅的水坑,直走到一间铺子前才停下。
周围遍布着众多高低错落的商铺,大都有些陈旧,面前这家似乎更加简陋,好像是个卖酒的铺子,外面挂着酒葫芦当幌子。我想进去又有些迟疑,一朵乌云恰好吹来,半遮半掩着月光,朦朦胧胧的,看不太清酒铺的名字。踌躇时忽被人拉了一把,直往里边请。进门后才发现这间铺子挺大,除了散座外,楼上还有两处雅座,几乎都坐满了人。不过大都满脸愁容,只有雅座那位书生扮相的华服公子吃的欢实、尽兴,身边还跟着两个伺候的仆人。掌柜的见我杵在门口不敢落座,招呼了一声伙计便笑脸相迎地继续拉我坐下,有些心知肚明地瞧着我,自问自答地猜着:“来躲债的吧?没事!年三十都这样,我这屋里暖和,你先垫点东西吃,等过了年关再还债不迟。”说完又接过伙计递来的碗筷整齐地排开,那碗像是乾隆民窑烧成的瓷器,里面有马莲肉、炸豆腐、花生米、麻酱白菜、几个烧饼和一壶酒。我正要动筷子,掌柜、食客和酒菜蓦地全都不见了!我又回到了那个黑黢黢的角落里。努力睁了睁眼,城门也消失了,那阵刮走的大风竟折返了回来,吹开了乌云,把我卷到了月亮里……
醒了才发现是一场梦,天还没有破晓呢,可我已经睡不着了。最近都在忙着翻找“乾隆白菜”的史料,我真的太爱吃这道古人研制的美味了。虽是古肴,有关它的记载却是寥寥,甚至远不如“川鲁淮粤”那么响亮,一道番茄炒蛋恐怕都能盖过它的名头,别说吃过的人,就是听过的也不多。如我这样日思夜想的都能梦回大清,倒是令人莞尔。
乾隆白菜是一道小酸甜口的冷菜,用蜂蜜、香醋、白糖、老抽、芝麻酱和盐调制而成。圆白菜不行,必须是爽脆甘甜的大白菜,《诗经》曰:“采葑采菲,无以下体。”“菲”是萝卜,“葑”是蔓青,蔓青的叶和根茎都能食用,但根茎味苦,后来葑在南方地区进化出了一种没有苦味的蔬菜“菘”,即是白菜(见于《美食》)。菘在古代确实是白菜,但它前身为葑的事实还有待考证,暂且先按下不表。那白菜怎么选呢?冬天的大白菜是最鲜嫩的,不过眼下就要立夏,夏天伊始,凉拌一盘冰凉酸甜的乾隆白菜,消暑解乏最是适宜。
乾隆白菜出自清朝京都正阳门大街东侧处的鲜鱼口胡同里,山西人王瑞福在乾隆三年开了一间王记酒铺。起初店面规模不大,只卖几个小菜和酒水,因为铺外挂了个酒葫芦,王掌柜就有了一个“碎葫芦”的外号。乾隆十七年酒铺做大了门面,起了小楼,填了雅座。大约是在年三十的晚上,乾隆帝一主二仆私访回京,因腹中饥饿才决定看看附近哪里还有吃食,可放眼望去漆黑一片,大都关门歇业了,只有王记酒铺还在营业,里面人不少,都是熬不过年关躲债的可怜人。乾隆吃完择天就送了一块蝠头匾过去,黑底金漆三个大字:都一处。意思是京都唯一食铺,相传那道芝麻酱拌白菜就是乾隆帝当晚享用过的时令小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