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庄不大,小西庄不小。”这是多年以来周围人们对这毗邻的两个村的说法。但是,大西庄人历来感觉自己村是很大很大的。自觉不自觉地从语言、行动维护自己的村。因为,根之所系。
村南头有个三圣庙,庙不大,像一户人家的四合院。庙门正对一个小小的别致的戏台。四周绿树环绕,老槐树、梧桐树、楸树,院里的柏树恐怕都几百年了。庙门平时上锁,村里托一个老人掌管钥匙。平时,只有逢节的初一十五才开一天门,遇上村里赶庙会,庙门会一直敞开好几天。上香的人,一般选大早上。
做豆腐、卖豆腐的靳计昌,就住在庙后的山坡上。姓靳的在村里是除张姓以外的第二大户。
这一面坡,住着几十户人家。坡的地势面南坐北,所谓的“正去处”。建在坡上的人家,从早到晚,终日都能看到太阳。反正,只要太阳不落,窑里总是亮堂堂的。暖和。
去计昌家的豆腐坊,是一条拐弯的斜坡路,以前是乱石铺的坑坑洼洼的小路,后来,村里通路之后,拓宽,用水泥硬化了。路口,除了高高低低的榆树外,两边各长着一棵高大的欧黄栌,这树在农村比较罕见。秋天快过去了,满树的叶子通红。
每年临近春节,家家都要提前在计昌家定制豆腐。我家也一样。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爸妈就打发我去豆腐坊取豆腐。
计昌把院里靠西的一排窑洞,专门隔出一间当豆腐坊。灶火的口,正好开在院墙外。这样,添炭、掏炉渣都很方便。
每天晚上上炕前,计昌得先在盆里泡上黄豆。一天要卖多少豆腐,需要泡多少黄豆,总要心里有数。冬天,坚硬的黄豆需要泡整整一天才能发得饱满而易碎。夏天,也要泡半天。不管冬天、夏天,计昌都必须比别人早起三个小时,才能提前做好豆腐,才能有足够的豆腐卖。家里一天的生计,都在早起的这三个小时里。
每天天未亮,计昌起床。先把火生着,熬上一大锅水之后,开始磨昨天就发好的黄豆。一个老旧的手转石磨,不很大。一把一把的黄豆从磨眼投进,因为泡得很软,磨起来不算费劲,边转磨,边用手把磨口沿上的黄豆抚干净。两扇石磨的中间就淌出糊糊状的豆浆,流到磨四周的石槽里。石槽有个口,口下接着桶,接满一桶,再接下一桶。这时候,锅里的水刚好开了,豆腐坊里水气蒸腾,计昌在腾腾水雾中忙碌得像团团转的陀螺。他把磨好的一桶桶豆浆倒进锅里,再倒入适量的消沫剂,杀沫,使劲煮。杀不干净的沫,用木勺仔细舀干净。窑顶上平吊下一个木制的十字架,正在锅的上方。用一块大纱布,正好四个角绑在十字架的四个梁头,成了一个小小的吊床。把豆浆用木勺子舀在吊床里,然后左右前后摇、摇、摇,一定得有耐心,通过不断地摇,把豆渣慢慢澄出来。下一步开始点盐卤,盐卤的量一定要把握好,多了,就成了有毒素的豆腐;少了,豆腐凝不成块。也有人用石膏来点,石膏容易存放,点豆腐时又简单,但点出的豆腐缺少了豆腐的原味,不香,寡而无味。计昌从来不用石膏。盐卤一点,豆浆就稍稍凝固成一团一团的絮状。把提前准备好的尺半见方、一拃来高的抽屉形状的木格子一个个放好,格底铺上薄薄的白纱布,把点好的豆腐倒进去,顺势把纱布的四个角收拢,简单打个结,捆紧。最后,一格一格包好的豆腐上垫块干净的木板,木板上再压上干净的石头。天明的时候,把石头搬掉,一块块纱布包紧的豆腐块摆在院内,晾上。这时候,清泠的早晨,满院飘着豆腐的香味。这香味跨越院墙,早起的邻居站在院子里,使劲吸着鼻子。成型的豆腐打开,上面有密密麻麻的纱布嵌进去的纹理。这是南方的水豆腐所没有的。薄薄切一块,生吃,细细咀嚼。人世间所有的豆腐,都是汗水和时间的凝结,都值得一口一口,细细咀嚼。
在大门对过的路边,计昌用乱石头垒了个猪圈。每天出的豆渣很多,喂两头猪,完全没有问题。
吃过早饭,计昌把晾好的豆腐一屉一屉搬到他的三轮车上,蹬着三轮车,开始往左右邻村的小卖店、菜店、超市送豆腐。当然,他货真价实的东西肯定是供不应求的。就连买豆腐的人们,也要问一下店家:这是不是大西庄姓靳的那家的豆腐?如果不是,扭头就走。
计昌随身带着一个记账的本子,哪家留了多少斤,一一记清。等到累积了一定的数量,才一家一家开始收钱。这家诉苦:明天多给我留十斤行不行?要不不够卖。那家也说:你多做点吧,每天不到中午就没有豆腐卖了。
计昌的豆腐坊每天就做那么多豆腐。要想做得多、做得快,时间不够用,那就只能用石膏去点豆腐。那样做出来的豆腐,还叫豆腐吗?计昌是这样想的。
有一句老话:“睡在炕上想着有千条路,早上起来还得做豆腐。”对于计昌来说,这是真言。
他的豆腐,成了远近十里八村人家餐桌上的必需品。
一年四季,计昌只做两件事,做豆腐,卖豆腐。风、雨、雪,无阻。
那一天中午,计昌蹬着三轮车,挨家挨户把豆腐送完。回了家,桌子上放着儿子考上国防科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老婆和儿子都坐在炕沿边,没有动手,只等他亲自拆开那个快递的封口。
有一天——也是多少年来唯一的一天。计昌没有做豆腐,也没有去送豆腐。因为,这一天,计昌要亲自送儿子去大学报到。
路口的那两棵黄栌,长得更高了,满树的叶子,红得耀眼。两棵树的枝叶搭起来,成了一个彩虹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