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农村长大,村里吃水基本靠天。夏季降水多,每逢下雨前,母亲总会把院子、场垴打扫干净,让雨水顺着水道流进旱井。旱井口小肚大,像个酒坛,靠人工挖掘而成。挖成后,用白灰和红黏土搅拌均匀,自下而上把井底、井壁抹好,反复捶打瓷实。这样,旱井才能不渗不漏,蓄水长久。
旱井在雨水充沛的夏季灌满后,能够满足一家人一年的生活生产用水。有些年份因为夏季降水量少,到了冬天还得将积雪铲进旱井来补充水量。有一年夏天,降水格外稀少,村里的旱井都没灌满水。到了第二年开春,家家户户闹起了水荒,村委会只好雇了一辆汽车,从十几里外的营庄拉水,暂时解决村民们的吃水难题。水在那时格外珍贵。村民们往往要隔好几天才洗一次脸,洗脸时也不敢打肥皂,因为洗完脸的水还要留着浇花;至于洗澡,更是奢望。
小时候,在村里洗澡是个稀罕事。受条件限制,村里人洗澡的次数少得可怜,印象中只有过年前才能痛痛快快洗一次。年前一番忙碌,身上积了不少污垢,加上过年有除旧立新的习俗,人们总会在春节前一两天,烧好水来洗澡。
洗澡的时间一般选在晚上。母亲晚饭时就会烧上一大锅开水,饭后把大铁盆搬到厨房,让大家准备洗澡。她先给年纪小的妹妹洗,接着是我和弟弟轮流洗。那时没有专门搓澡的毛巾,我们只能用手蘸着水在身上抹搓几下,再用毛巾擦干。因为很久没洗澡,身上能搓下厚厚的污垢,只是我缺少耐心,往往搓几下就急着擦干。待躺到炕上,往身上一摸,还能搓出些污垢。父母亲总是最后洗,彼时,我们早已进入梦乡。
春天或秋天,父母忙着干农活,基本没时间洗澡。到了夏天,天气炎热,人们经常浑身是汗。这个季节总下雨,水源充足,因此夏天洗澡的次数比其他季节要多。想洗澡的话,清晨起来先看天气是否放晴,然后用水桶从井里提水,把大铁盆装满。之后大家各忙各的,让太阳把盆里的水慢慢晒热。
吃过午饭,我和弟弟蹦跳着跑到大铁盆前,把手放进盆里,水温温的,挺舒服。正想撩水玩,父亲在门口制止:“水温还不行,等过了晌午才成。”我和弟弟吐吐舌头,悻悻离开。中午躺在炕上,心里总惦记着洗澡,又忌惮父亲的威严,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醒来时两点过半,赶紧翻身爬起,一试水温,烫得很。我和弟弟合力把铁盆抬到梨树的树荫下,站进去洗澡。
弟弟将双手放进盆里,撩起水往胳膊上泼,水花溅在地上,洇出一片片湿漉漉的水印。树下的蚂蚁窝被水打湿,蚁群慌乱地逃散。我正专心看奔跑的蚂蚁,弟弟突然捧起一捧水泼到我脸上,水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我慌忙用手抹脸,脚一滑,“扑通”坐进盆里,水花四溅。我有些恼怒,大声责骂弟弟,弟弟却在一旁哈哈大笑。母亲从屋里探出头来,轻声说:“慢点洗,别贪玩,小声点儿。”我和弟弟立刻安静下来。
20世纪80年代初期,我考入平定师范,住进县城。那时,县城里有一处国营澡堂,叫五星池澡堂,坐落在城里街的一条深巷中。澡堂有个圆圈门,进去是个小院,两侧的房屋是客房,正南边便是浴室,分设男部和女部。男部在左边,推开门先见一长排简易木床,两张床之间用挡板隔开,木床很窄,仅容一人,这样的床有三十多张,供人休息和脱换衣服。最里面还有一间房作为澡池区,房间门边的墙壁上挂着一面镜子,下面的桌子上放着木梳,透着浓浓的生活气息。
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是水泥砌成的长方体大池,共三个。印象中两个有水,一个无水;两个有水的池子里,一个水温高,一个水温低。来洗澡的人大多会相互搓澡,主要是搓自己够不着的背部。由于没有专门的搓澡床,大家就趴在水池边,让对方给自己的后背“哼哧哼哧”搓上几下,然后到淋浴喷头下,用脚踩住开关,冲洗全身。孩童们则由大人在水池边帮忙搓洗;他们洗浴时还喜欢在水池里嬉闹,一会儿把头闷在水下,一会儿相互撩水,玩得不亦乐乎。由于来洗澡的人多,水池里的水反复使用,尽管规定不让在里面打肥皂,可清水上还是漂着一层脂油,洗的时候需将其撩开。
我第一次去五星池澡堂是和同学华子一起。当我进入大池房间时,水雾弥漫,几乎看不见人。华子轻车熟路,选择人较少的池子蹲了下去。我也想跟着,可脚伸进水里,瞬间被烫得缩回。我有点胆怯,只好在另一个人多的池子,选了一个靠角的地方慢慢蹲下去。热水漫过腰腹时,浑身的毛孔都舒张开,那种熨帖的感觉,是家里铁盆永远给不了的。
有一位搓澡师傅,体型微胖,穿件白布褂,说话时带点细软的嗓音。别的师傅三两下搓完后背了事;他却让顾客在矮凳上坐好,先从池里舀盆水从后背浇下去,再把毛巾缠在手上,将后背上上下下搓个彻底。他还会讲些街闻轶事:谁家的小子考上大学了,哪个戏班要在城隍庙搭台了……那些家长里短混着水汽钻进耳朵,浑身的乏累都跟着笑纹舒展开来。
澡堂里的老熟人们最热闹。他们泡得面色通红,就坐在池沿摆开龙门阵,话题从春耕的墒情到县长的新政策。兴头上来,有人扯开嗓子唱段晋剧,高亢的调子撞在潮湿的墙壁上,被水汽滤得温润绵长,余音在池顶绕几圈,才恋恋不舍地从窗缝溜走。那个唱须生的人,每次都闭着眼晃着头,皱纹里淌着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引得满池人拍着水叫好。
随着时光的流逝和时代的变迁,五星池澡堂不复存在。现在县城里多了几处洗浴中心,无论服务理念还是服务方式,都是过去澡堂不能比的。但那时澡堂弥漫的水雾、温馨的氛围,依然让人怀念。
如今,家中现代化的热水器,让人随时都能洗去一身疲惫。可每当指尖触到温热的水流,总会想起故乡旱井里沉淀的岁月,想起铁盆中映出的夏日阳光,想起五星池澡堂里氤氲的水雾与喧闹的人声。那些因缺水而格外珍视的点滴,那些在简陋条件下依然涌动的生活暖意,早已随着时光的河流,静静流淌在记忆深处,成为生命中质朴珍贵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