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院到北院要经过环翠桥。课间从青石板的桥面上走过时,看见有几个孩子正聚在桥头,不知道捣鼓些什么,走近了才发现,他们正摊开手心,比谁摘的桑葚大呢。紫色的桑葚在孩子们稚嫩的掌心里,像极了晶亮的玛瑙。看见我走过来,他们便慷慨地举过来让我品尝。我笑着推辞,开玩笑说:“你们不能剥夺我采摘的乐趣啊!”他们便开心地笑着,簇拥着我一起去摘桥边的桑葚,并且很有经验地指点我哪里的果子大,哪里摘起来毫不费力。
环翠桥的两侧有两棵自生的桑葚树,长长的枝条舒展到桥上来,那些繁茂的枝叶间藏着一簇簇的桑葚果,有的通体紫红,是已经成熟了的;有的红绿相间,正扬着笑脸吸收着叶子缝隙里透下的日光;而有的还顶着一点白色的绒毛,满身碧绿,像极了眼前这些毛头孩子。熟透的桑葚甜味浓,一碰,紫色的浆汁便流溢出来,沾到手上;未成熟的桑葚甜里还有点酸,一入口,那些酸味便一瞬间占据了味蕾,让食者的五官都禁不住往一块凑。
我和孩子们挑选成熟的紫果,边摘边吃着。上课铃响了,孩子们一起跑向教室,而那清脆的欢笑声留在树下,久久不散。
我站在桑葚树下,不禁感慨时光真快啊!今年的桑葚在不经意间已经成熟了。
记得小时候,在外婆家旁边的田间地头生长着很多桑葚树,大家嫌它影响了地里的庄稼,于是便对它进行了一通修理。但不管你用了多少种办法,它们总会在来年,又旺盛地生长起来。桑葚成熟的日子里,放学跑回家的我一进门,总能看见柜子上的小碗里,盛着一碗洗过的桑葚,颗颗紫红硕大,还顶着亮晶晶的水珠。我知道这是外婆去地里干活时特意给我摘的。我迫不及待地要用手去抓,可正在屋外忙碌的外婆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喊我:“馋猫,去拿汤匙,要不会搞到衣服上,洗不掉的。”于是我便跑到厨房找那个最大号的汤匙,拿来用力地舀一大勺放到嘴里,一股清凉的甘甜瞬间在舌尖齿间弥漫,穿过喉咙进入胸腔,一路跑回来的烦躁顷刻间便烟消云散了。很快,一大碗桑葚便进了肚,我拿起碗不甘心地搜寻着,很不相信那么大一碗,怎么一下就空了,恨不得再在碗里找出一颗来。大快朵颐后手和衣服倒是很干净,嘴却被染得紫红紫红的。照着镜子用手帕用力擦几下,手帕上便落下了东一片西一片的紫来。看着被“污染”的手帕,心里平添几分懊恼,干脆用手背随便一抹,便大大咧咧奔到外面玩去了。吃饭时,小姨和舅舅总会取笑我像个贪吃的小花猫,但比起桑葚酸酸甜甜的味道,这点取笑又算得了什么呢!
放假了,我跟在年长几岁的表哥表姐身后,在田野间肆意地奔跑着,全然没有一点平日里淑女的样子。大家从这一棵摘到那一棵,边吃边比较,在心里默默标记着最好吃的那一棵,以待来年光顾。吃好了,坐在青石板上,伸出被紫红汁水染得一塌糊涂的小手,皱着眉头想着回家后的说辞,一转头就看见对面同伴那张被汗水、汁水涂了的小花脸,所有的担忧便化作了响彻云天的欢笑,笑够了才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当然挨骂是少不了的,衣襟上那些难以洗净的紫色“花朵”,会在整个夏季的每一次洗衣时,准确地触发大人们的唠叨。
我记得在师范求学时,古朴的红大门里也长着一棵桑葚树。每到五月间,总有学生一清早便等候在树下捡拾熟透的落果。这时,身高有优势的学长们就成了最受大家欢迎的对象,长腿一并一跳,手一伸,拉住在高处的桑葚枝条就拽了下来。那些爱吃的女孩子们立刻叽叽喳喳围过来,用细长的手指优雅地摘起来,翻拣着消灭掉一枝,手一松,卸掉果实的枝条便轻快地弹回去,然后再换一枝,在嘻嘻哈哈的笑声中大吃一通,又手挽手一起跑到水房去消灭那些留在指尖的“罪证”。如今,我离开师范已三十余载,不知当年那棵树是否还在?如果在,今年的桑葚树下,一定还会有许多青春鲜活的身影吧!
成家后,我先生他们家屋后有一棵很大的桑葚树,树干粗壮,庞大的树冠将那条上山的小路都遮蔽了。每到成熟季节,放学后的黄昏里总有一大群孩子围着。调皮的男孩子爬上树去折断几根枝条扔下来,那几个上不了树的,就拖着挂满果实的枝条在屋后的荫凉地里摘食起来。树上的仗着一身本事上下腾挪,挑着最熟最大的,吃得尽兴了,从树上哧溜一下滑下来,呼朋引伴地跑远了,留下一地狼藉。饶是这样“掠夺式”摘食,桑葚树也从未曾生气,依旧年年挂果。想来是极爱这些淘气却又可爱的孩子吧!
再后来,孩子们逐渐长大了,到外面的世界里去闯荡,在城市里安家落户,少有空闲时间回来。桑葚树下的笑声少了许多,大把大把的桑葚缀在叶间无人采摘。飞来飞去的鸟雀最是聪明,跳跃在枝条上,只挑那些最甜美的果子吃。但果子实在太多了,吃不完的熟果落了一地,被过往的路人踩到,便在路面上晕染出一大片或深或浅的紫红来。而那条弯弯曲曲的山路,像是掩在绿色丛林里,漂着各种大大小小紫色花朵的河流。那棵老树也渐渐地没落,去年一场大风,枯死了的枝干被风刮倒在了瓦砾间。我爬山时路过,看见它老朽的身子掩埋在杂草中,心中难免有些伤感。好在今年开春后,它枯死的树桩旁抽出了许多新的枝条,上面那些碧绿的叶子像一面面不倒的小旗子,沐浴在晨光中欢快地舞动。它再一次用新生向世界证明了自己的不屈。
前段时间,在外地工作的女儿说,超市的货架上,桑葚已然上市了,精致的包装盒里,大小一致的桑葚像士兵一般整齐有序地排列着。那时还不到桑葚自然成熟的时节,价格当然也是格外贵。女儿买了一些来吃,说味道淡淡的,全然没有记忆中家乡的味道。大棚里速成的果实,没有足够的时光酝酿,又未曾经历风拂日晒,味道自然是欠佳的。想到这里,我眼前不禁浮现起她小时候用胖嘟嘟的小手捏起桑葚喂到嘴里,边吃边咧着嘴满足地笑着的情景,那笑容足以抚慰我摘桑葚时被杂草划伤的疼痛。如今故乡的桑葚熟了,可熟透的果子又不便运输,看来遗憾难免了。
没有想到晚间时,女儿微信发来个照片,图片上,一大盒还带着绿叶的桑葚躲在冰箱里,她说那是那边的朋友从家里的采摘园里摘下后,开车送来的,和老家的一个味呢!想到她在千里之外孤单拼搏的日子里,有友情滋养,忽然间就觉得心里的那份遗憾得到了弥补。那盒加了友情发酵的桑葚,想来一定很甜吧!
如今又到了桑葚成熟的时候,当年那些吃着故乡桑葚长大的孩子们,不知道他们在异地奔波的日子里能否吃到甜美的桑葚,不知道他们异乡的梦境中有没有出现那些紫红的果实?希望他们在匆匆的步履中,能有那么一刻停下脚步,在翠绿的枝叶间寻找紫色的桑葚,在忙碌的生活里找见属于自己的、虽平凡却甜蜜的记忆。
当我站在桥边品尝这份甜美时,我的又一批学生也马上要参加中考了,要告别母校奔向远方。我希望他们将来无论走多远,都能记住母校的桑葚树,记住那些酸酸甜甜的青春岁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