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小路,我整整走了十五年。从蹒跚学步到束发成童,我都在那条小路上奔走。我熟悉那条路上的每一块石头,就像那条路熟悉我的每一个足音——从家里出发,去玩耍、去上学、去看外面的世界;累了、倦了,再沿着小路回家。
小路属于村中的巷道,两边依稀的人家,或是正面,或是背面,或是侧面,自自然然地散落,不争不抢。巷道本就不宽阔,勉强能通过一辆马车或小型拖拉机,所以只有冬天拉煤时,马车才会颠颠地来,拖拉机才会突突地过,一群小孩子跟在车后跑着看稀罕。
小孩子总不觉得累,穿着自家做的布鞋在小路上健步如飞。其实小路并不平,甚至有些坑坑洼洼。先人们就地取材,青石、砂石、卵石间或用着,任由岁月打磨。岁月也不负众望:青石被踩出了光,砂石被磨出了粉,只有卵石顽劣,固守着起初桀骜的模样。
北方少雨,巷道不会专门修建河道。夏季暴雨一来,落雨成河,在小路上漫过、卷过、滚过,向村外的小河汇集。人们只好暂时停下出行的脚步,把小路让给河水。雨过天晴,河水带走些泥沙,留下些杂草,还有石间洼地里的小水坑。孩子们便折了纸船在水坑里玩,或是把泥巴捏成碗状,摔在地上听“啪啪”响。
冬天下雪,还没等雪盖满小路,就有人出来清扫。像是约定俗成的责任区,雪地上很快现出了两条黑痕:一条通向自家门口,一条在小路中央蜿蜒,枝枝杈杈连起来,俨然一株梅树的老桩。这时,有青石的地方最是危险——本就溜光的石面,再裹上雪,没少让人摔跤。于是便有人挑一担炉灰垫路,老桩上顿时又“开”出数朵灰色的梅花。
北方的村庄里当然没有真的梅花,但小路两旁也不乏自然的馈赠。榆树刚长出榆钱,孩子们就兴奋地撸啊撸;高处的榆钱够不着,只能望“榆”兴叹,任由它们借着风的力量铺满小路。洋槐开花时,一树雪白,孩子们又忙着摘啊摘,等高处的槐花泛了黄,也只能看着它们落在路上,像藏着淡淡的怅惘。邻家的苹果树探出头来,一树繁花经不住蜂采蝶绕,没几天就落了一地的白……
曾有个小孩在小路边泪眼婆娑。那是三岁的我,望着小路的方向痴痴地等,等母亲归来。那时虽不谙世事,却知道小路的尽头是远方,能盼来母亲的声音。
不到六岁时,我开始上学,背着书包独自走向学堂。我用脚步丈量着学堂与家的距离,也丈量着欢乐与惆怅的间隔。那条小路,就像雨后的河,载着我梦想的小船扬帆起航。
是谁躲在小路尽头暗暗啜泣,缩在别人家的墙脚不敢回家?那是八岁的我,满是害怕与恐惧——因为贪玩,把打酱油的钱弄丢了,只好选择逃避。直到父亲四处寻来,把我紧紧搂在怀里。
不到十一岁,我要去读初中了。初中在五里开外的镇上,得先走出小路,再走大路。每天往返会不会有危险?和新学校的同学能不能处好?身体吃得消吗?学习跟得上吗?我第一次有了少年的烦恼与彷徨。
是谁摇摇晃晃地挑着水,泼洒了一地的甘露?那是十二岁的我,第一次主动分担家务。尽管肩膀还稚嫩,动作也笨拙,但小路见证了我的成长,见证了我的担当与付出。
十五岁那年,我们全家搬迁。我向老屋挥手告别,踏着小路离开,从此再没回来。小路好像知道我的欣喜,不怪我的“寡情”,只是闷声不响,在我鞋底印下细碎的声响,像温柔的掌声。
后来,我很少回老屋,也很少再走那条小路。可它总在我梦里延伸,一次次带我回家。梦里的自己,在不同年龄段里交错,划出一道悠悠的成长曲线。或许,在生命开始的地方,真的有一条无形的“脐带”在牵扯,剪不断,理还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