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漾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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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炜生
~~~(外二首)
~~~□问 津
2025年07月16日 星期三 出版 新闻网首页 | 版面概览 | 版面导航 | 标题导航 | 旧电子版 | 旧版原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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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粉滋味
□张炜生

  日子像流水,轻缓淌过,将记忆里的棱角磨平,然而每逢农历六月初六将近,我心中却总会涌起一种不可名状的悸动。这悸动是悄然而至的,有时起于晚风拂过脸颊的微凉,有时源于市场里瞥见凉粉的模样,有时又起于邻里街巷间偶然飘来的一两声咿咿呀呀的唱腔……正是这些微末的讯息,叩开了故乡庙会那扇尘封的门扉,推门进去,便看见母亲在灶火旁忙碌的身影。

  农历六月初六是我们村的庙会。那时每逢庙会临近,村子便如睡醒的巨人,缓缓伸展开肢体,筋骨里传出窸窣的声响。清早起来,便能听见村里大喇叭一遍遍宣布着戏班子的名字,声音混着电流的杂音,嘶哑却异常执着,一路飘荡过家家户户的门楣。村中心的戏台子被拥挤的住宅包围着,旁边老槐树的浓荫,仿佛专为这一年一度的喧嚣搭好了凉棚。村里人渐渐都走出来了,巷陌里有了人语,添了脚步声,连鸡犬也显得比平日格外兴奋些。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新鲜、浓烈,混合着尘土与油条香气的味道,搅动着每个人心中那点蠢蠢欲动的念想,也掀动了母亲灶前那口铁锅的盖子。

  母亲做的凉粉,是庙会里独属于我家的风景。从选粉面开始,她便表现出近乎虔诚的专注。绿豆粉、红薯粉、土豆粉皆要过了她的眼,才肯从供销社买回。

  灶膛里的火舌温柔地舔着锅底,裹着金莲小脚的母亲持着长柄勺子,一只手往锅里撒粉面,一只手不紧不慢地搅动着,那动作仿佛带着一种无声的韵律,手臂起落间,水雾缭绕升腾,模糊了她鬓边悄悄渗出的细汗。锅里的浆汁由稀变稠,由白至微青,最终凝成温润如玉的膏状。此时,母亲便迅速将其倾入备好的瓦盆,那浓浆便如活物般缓缓沉降、安稳。待到冷却,便成就了那一方方晃动清亮,倒映着人影的凉粉块了。

  庙会当日,清晨的微光才刚爬上窗棂,母亲早已在灶间奏响了锅碗瓢盆的交响。凉粉被母亲从盆中小心取出,置于案板之上,通体晶莹,仿佛一块凝冻的碧水。母亲的刀是极快的,刀锋过处,凉粉便顺从地化为薄而匀净的片,继而细切成条状,根根分明,如冰似玉,堆叠在青花粗瓷的大海碗里,恰如堆砌起了一座玲珑剔透的水晶小山。接着便是点睛之笔——母亲从房檐下摘下几串晒得干透的红辣椒,又找出珍藏的芥末粉。辣椒在铁锅里焙得焦香,连同花椒,在石臼中一下下被捣碎成细末,辛辣的气息直冲口鼻,令人眼眶发热。母亲将捣碎的红褐色粉末,与泛着呛人气息的黄芥末粉一同撒在凉粉上,再淋上深褐色的老醋、琥珀色的麻油,最后浇上她秘制的蒜泥汁水。各色作料淋下,顷刻间,那碗中的“水晶山”便骤然焕发出一种活色生香的妖娆来。红是艳红,黄是鲜黄,碧绿通透的粉条缠绕其间,醋香、蒜香、椒麻香、芥末的锐气,霸道地纠缠在一起,直直钻入鼻腔,搅动着舌根下早已按捺不住的馋涎。

  我急不可耐地捧起一碗凉粉,第一口下去,冰凉的粉条滑过舌尖,带着井水般的清冽。紧接着,那潜伏的芥末与辣椒的劲道便猝不及防地攻了上来,一股辛辣之气直冲天灵盖,鼻腔骤然酸胀,眼眶瞬间被逼出了滚烫的泪。母亲在一旁看着,脸上漾开了温柔的笑。那凉粉的滋味在口中百转千回——初时是冰滑,继而酸香,随后是麻与辣在口腔里攻城略地,最后芥末那霸道的一击直冲脑门,涕泪交流之后,却又催生出一股奇异的通透与酣畅来。我大口吸着气,舌尖灼热发麻,芥末的余威还在头顶盘旋,而心腔里,却被一种微醺的暖意和巨大的安稳感填得满满当当。那冰与火、柔与刚在唇齿间的激烈碰撞,竟奇妙地交融成一片混沌的满足。

  暮色四合,戏台上的灯火次第亮起,锣鼓铙钹的喧闹终于如潮水般涌来,冲撞着村庄的每一个角落。我们一家子吃了那令人垂涎的凉粉,便搬了小凳汇入走向戏台的人流。我们在紧挨戏台旁三叔家的房顶边安顿下来。台上人影幢幢,粉墨登场,锣鼓点敲得震天响,唱腔高亢入云,戏台上悲欢离合的唱词在耳边飘荡,台上人演着千古兴亡。灯火通明的戏台,照亮了台下攒动的人头。孩童在大人腿间穿梭嬉闹,更有卖针头线脑的小贩,在戏台旁游走叫卖……

  多年之后,我走过许多地方,尝过形形色色名曰“风味”的凉粉。南方的精致,北方的粗犷,浇头花样翻新,名堂多种多样。然而,那些滋味滑过舌尖,却始终如隔靴搔痒,难以抵达记忆深处那个被辣出眼泪、又被母亲含笑凝视的角落。那碗凉粉的魂魄,似乎早已和那个六月初六的日子、和那喧天的锣鼓、和父母年轻的身影、和整个村庄温热的呼吸,熔铸在了一起,再也无法被复制。

  后来,故乡也变了模样。老屋颓圮,戏台旁浓荫蔽日的槐树也老得只剩几支枝丫。覆盖整个村庄的扩音喇叭依然挂在村中的电线杆上,而村里的人,大都去城里生活了,乡邻一年比一年稀疏,过庙几年也唱不了一次戏。热闹温馨的庙会,像父母不可挽回的西去一样,被时光的流水无声地带走。

  如今又到农历六月,空气中隐约浮动着燥热的气息。我坐在山城南大街的窗前,暮色沉沉压下来。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车流如织,发出永不停歇的低吼。恍惚间,鼻端竟似又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绿豆的、属于井水的、属于灶火的、属于母亲凉粉的清冽香气。它穿透钢筋水泥的丛林,穿透岁月厚重的帷幕,幽幽地袭来。

  农历六月初六,它不再仅仅是日历上一个寻常的标记。它是一枚沉甸甸的锚,深深抛在我记忆的河床里。任凭时光的潮水如何冲刷奔流,总在那特定的时刻,牵引着漂泊的舟楫回望。那碗凉粉的滋味,是冰与火在舌尖的鏖战,是清冽与辛辣在喉头的交响,是父母目光里无声的暖流,更是在他们庇护下,安稳的整个世界在舌尖上的一次完整封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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